In Search of Justice

October 25, 2009

先知的後半生 周兆祥

Filed under: supplement — by loong5 @ 5:0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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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0月24日

先知的後半生 周兆祥

監修按語:
他的名字叫「先知」。
二十多年前,周兆祥已經身體力行綠色生活,夏天不開冷氣,上班不搭電梯,洗碗不用梘液……。
八十年代中,香港開始中產化,好多人忙於掘金,更多人急於移民,所以對他奉行的另類生活,大都聽不入耳,即使願意收看他在《鏗鏘集》真人表演「我復悠然」,心態卻其實等同觀賞《奇趣錄》、《寰宇風情》、《信不信由你》,以至《古靈精怪東南亞》。
但,別人笑他太瘋癲,他笑他人看不穿!
終於,事實證明,對的,是他。
只是,他「對」得太早了,足足早了四份一個世紀,早到別人看到如今的他,反而覺得他三分老土七分slow,還來那一套……。
我信,忽然再青春老來玩箍牙的周兆祥,也會在他的綠色十字架上,以令人好容易想起耶穌的口吻說:「父啊,寬恕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做什麼。」
刻下人人講環保。二○○九年十月十四日,當我們的特首將環保與慳電膽劃上等號,周兆祥早在十多年前,已在家裏默默亮起全屋慳電膽。可惜,無人看到他的光芒。
八十年代,香港人聽到「周兆祥」這三個字,大多會嗤之以鼻拋下一句:「黐線佬!」
一 九八五年,港台節目《鏗鏘集:我復悠然》將周兆祥包裝成「反現代化」及「對抗文明」的另類主義者。那年,三十七歲的周博士已成家立室育有一子一女,是衣食 無憂的中大翻譯系講師,上課愛穿T恤牛仔褲,每天踏單車四十分鐘上班,到街市買餸拒用膠袋,吃自家種植的有機素菜,假日加入「丐幫大軍」把廢紙拿去賣錢。
《鏗鏘集》的鏡頭將他的生活公諸於世,當年香港人看完節目,不論牛頭角順嫂黃大仙三姑,抑或中環錢瑪莉尖沙咀Susie,通通把周兆祥看作「怪人」與「傻佬」,連在節目現身的周伯母都說:「佢個性係怪,我都承認佢怪,但佢由細到大都係咁,自成一格。」
二十四年後,我們驚覺原來周兆祥早比香港人行前一千步。今天重看《鏗鏘集》,我們看見另一幅圖畫:一個朝氣勃勃的健康中男,在吐露港公路騎着春風飛馳,沒人膽敢再說周兆祥黐線。
今天,我們還是牙牙學語的環保初哥,在他昔日走過的綠路上爬行着,卻認叻說是「趕上潮流」,忘記有個環保先知叫周兆祥。
周兆祥的家還是當年《鏗鏘集》拍過的場景-大埔船灣三層邨屋。一切都沒有改變:踏單車、無膠袋、素食主義…︰變的,是香港人的目光,由輕蔑嘲諷變成肯定。但可悲的,是大部分香港人至今仍不會豎起大拇指稱讚他。
是遺忘?是羞愧?還是骨子裏仍然看不起他堅信的那一套?
變的,還有周兆祥的臉。都是歲月風霜。頭髮少了。膚色黑了。六十一歲,周兆祥數周前開始箍牙-對,箍牙是年輕人的玩意,他又來「反其道而行」,「老來要好好保護牙齒」。他笑起來露出整排鐵線,令人想起金庸筆下的老頑童周伯通。
「周老童」的綠色夢,沒有變。只是星月下追夢的人跑不贏歲月,由二十多年前的熱血中年變成內斂沉穩老人。他不再走到鎂光燈下拿著「大聲公」大喊反對膠袋冷氣,沉潛享受在鏡頭後,思索深層次的天人合一。
綠色,終究是周兆祥畢生嚮往的一抹色彩。但二十年來,維港上空只有金色,那屬於鈔票的金色。

上一代被人多番強姦

八五年,周兆祥的一年。回到穿喇叭褲的青蔥歲月。
周兆祥畢業於港大中文系,之後到英國蘇格蘭愛丁堡大學修讀語言學,博士論文是研究翻譯教育理論。翻譯開啟了他的心窗,閱讀不同書種令他滿腦子承載綠色天地。
八十年代初的英國吹起一股綠色浪潮,周兆祥早在彼邦得悉什麼是分類回收、吃紅糙米、素食主義、簡約生活。八四年,他帶着一大堆當時被喻為極之嶄新的綠色理念回港,結果被普羅大眾視為天方夜譚,啐了一口又一口唾沫。
那 是香港人眼裏只有「搵錢、搵錢、再搵錢」的年代。周兆祥在紙醉金迷五光十色中,獨力在街頭暗角舉起「反味精」旗號。那是他首個綠色抗爭運動。眼見味精大行 其道滲進全港食肆,猶如為清麗少女抹上庸脂俗粉,把香港人迷惑得神魂顛倒。周兆祥誓要撕破味精的假面具,卻得不到認同。
二十年前香港人的綠色冷漠,原來不單是被錢蒙蔽,周兆祥認為:「香港人,都有集體意識創傷症。老一輩香港人,在殖民地抑壓下成長,自我形象極度低落、沒有信心,自卑感好像一個女人被人強姦過N次,根本不懂為生活據理力爭。」
「直至我這一代香港人-第一個以香港為家的世代。」周兆祥說,他從英國回港後,真心希望帶給香港人金錢以外最文明、最先進、最有遠見的一套思維,建立健康生活價值觀。「但我走得太快,八十年代,香港人還不當香港是家。」
搵快錢之風席捲全港,遍地黃金掩蓋周兆祥身上的綠,直至那吊詭的一九八四,露出一絲綠光。
《中 英聯合聲明》簽署後,香港人心頭湧現紅色恐慌,翌年大亞灣核電廠計劃出爐,全城籠罩核電慌。周兆祥又再挺身而出,與馮智活、溫石麟等人發起民間簽名運動反 對興建大亞灣,「我們收集到一百萬個簽名,那時香港人口只有三百萬,即是每三個人就有一個反對。」那是他帶頭最成功的一次社會運動。
大亞灣抗爭加上《鏗鏘集》鏡頭,八五年是屬於周兆祥的一年。他走到人海中最前端,卻贏不到歡呼與喝采。他,是香港人眼中的「怪人」,蕃茄蕉皮向他迎面擲來,周兆祥在主流旋渦中毫無還擊之力,為着尊嚴和理想頂硬上,代價是拖着沉重步伐,摸黑逆流走着那條看不見終點的綠路。

欲救香港 先救中國

周兆祥在八十年代中冒起,這個「怪人」一直做着「怪舉動」,引來大驚小怪聲音質疑:「怎麼他的家可以沒有冷氣?他不看電視,沒有《歡樂今宵》人生有何樂趣?」冷箭瞄準他射過不停,但正因他夠激夠出位有噱頭,突圍成傳媒寵兒。
周兆祥紅了。
八八年,周兆祥在民主政制抬頭的氛圍下,成立「綠色力量」,獲得朱耀明、劉慧卿、劉千石等政治新星的支持。環保這個概念逐漸成形,更在政壇被視為革新、衝勁、動力的民主象徵。
「綠色力量」成立之初是個什麼組織?周兆祥記得:「沒有群眾基礎,間中辦一些例如執垃圾等活動。最破格之處,是它扮演今日消委會的角色,踢爆食物含添加劑等消費問題。」
那 時,周兆祥的攻擊目標,是獲「美帝」撐腰的麥當勞:「我反對麥當勞漢堡包,用發泡膠盒盛載。」他拉隊到麥當勞門口靜坐抗議。又一次,周兆祥上電視質疑麥當 勞香港區老闆:「點解外國麥當勞有素漢堡包賣,香港沒有?」他記得那位麥當勞叔叔如此回應:「Give me the customers !」(給我顧客吧!) 事隔多年,香港的麥記仍然標榜大大份牛柳魚柳,只有一年一度太平清醮才有齋包賣,而且僅限長洲分店。
他挑戰大財團,踢爆知名品牌美輪美奐的假面具,香港人就是聽不入耳。
更 惡劣的,是八九民運爆發,火紅熱浪掩蓋周兆祥的綠色波濤,他那些支持民主的戰友,無暇再理會環保,紛紛轉投天安門懷抱。六四之後,香港人又飛奔至美加澳 紐。周兆祥記得,六四後他向商家推銷環保:「我跟他們說,為了下一代要好好保護環境。他們回敬我一句:『關我鬼事?我個仔在多倫多,個女在悉尼。』」
偏偏六四後環保問題浮面,鄧小平南巡後珠三角經濟發展有如開着電動摩打,附帶是連串空氣和海水污染由北飄至,香港變成臭港。六四至今二十年了,香港的污染問題也講足二十年,至今仍是一個解不開的結,天空依然灰濛,海水仍是啡黑。六四的血紅,染黑了香港。
九十年代,周兆祥在那暗淡無光的地平線上,「周先知」看到這番景象:「拯救香港,得先拯救中國。」
他看到祖國同胞與彩電和電冰箱擁抱,心知不妙,卻無人理解他的「先救中國」理論:「無人估到中國會變巨龍。」
直至九七臨近,維港天空愈見昏黑,香港人終於意識到:我們的家,不得了。空氣養份,可沒有一國兩制的界限。
環保,從此隨五星旗降臨在香江小島,忽然成為最in最潮話題,蘭桂坊的型男索女人人講行樓梯、講食素、講回歸大自然。但他們其實相當落伍-十年前,不是早有個周兆祥出來講同一番話麼?
周兆祥卻在《義勇軍進行曲》奏起一刻,躲到鎂光燈照射不到的位置,繼續踏着他沉重的綠色步伐。

堅持理想的人都孤獨

九七後,政制發展一潭死水,環保在民間社會運動中殺出血路,不同環保組織湧現。每逢假日,各大小團體輪流開記者會,周一報紙例牌出現以下標題:「上市招股書,樹木大災難」、「膠袋隨街派,大禍臨頭」、「手機年年換,港人大浪費」。
鏡頭前現身的環保組織,都由血氣方剛年青人擔大旗。周兆祥這樣形容他們:「識走位、識make noise、識四兩撥千斤吸引傳媒注意。」他說,這不是壞事,畢竟他年輕時搞的「反味精」、「反麥當勞」運動,都同樣講究噱頭。
但周兆祥指出,當今環保中堅出現斷層,「新人好多,但中年的卻少之又少,都因為六四後移民潮這個歷史因素。」他昔日的戰友,六四後走的走、退的退、轉的轉。
「搞環保,好像踢波,有人打前鋒、有人守後衛。前鋒我踢過,現在讓給年輕人,我轉踢後衛。」花甲之年,周兆祥對他畢生追求的綠色價值,有更深層體會,更享受踢後衛。但走到幕後,自然被人遺忘。
人大了,他張看的是「綠色生活」而不是「環保」:「環保,是很表層的政治姿態,例如講吓中環保育、屏風樓、搞無車日做騷等,大多是得把口;綠色生活,是身體力行,講求大自然與人類融和,體現生存最高價值。」
二十年前,周兆祥建議人食素;今天,他鼓勵人透過減少食量 (稱「斷食」)靜化心靈。他試過八十天內每日三餐只喝湯或果汁,「對心靈、對情緒都有好處,腦袋充滿靈感,有如特異功能。」係真唔係呀?
不信?他又給你介紹雙手治療法:「我隻貓跌斷骨,我不用帶他看獸醫,將我隻手放在牠身上,什麼都不用想,數十分鐘後,牠又跳又叫,醒晒。」咁神奇?
「斷食、手療、冥想、瑜珈、氣功、通天……全都是我今日提倡的綠色生活。」嘩,怎麼周兆祥又來提出「怪」論?時光倒流二十年,他是個怪人啊!
等等,是怪人,抑或是……先知?
周兆祥心懷大計:「今日全世界都在看中國,那麼,中國人的智慧│陰陽、五行、風水、時辰,是否可透過醫學、建築、農業……發揚開去?」他趁綠色熱,正計劃未來數月開餐廳、商店、展覽館、牧場、營地,滿腦子綠色商機。
回望過去二十年,「理想主義者」周兆祥一直活在香港人的唾棄和嘲諷中,孤身走我路。但他的心一路平靜,因為他明白,堅持理想的人,都是孤獨的。
他不介意一個人,正如他享受二十年來,每天赤腳拖着狗兒到家旁邊的沙灘漫步一樣,因為他愛看陽光映照潮漲潮退,每天都有不同景致。
今天,沙灘上的香港人重踏周兆祥二十年前留下的足印,卻忘記足跡的主人。
只有周兆祥,堅持一身殘舊T恤短褲,在沙灘眺望彼岸的綠色,走着走着,永不回頭。後來者永遠捉不着他,只看到眼前有個模糊身影,他是傻佬還是先知?踏步的人,各有領悟。

後記: 誰能明白我?

八五年那輯《鏗鏘集》,周兆祥說了句:「我希望我的兒女長大後,會替我宣揚綠色生活。」
過去二十年,曾有訪問寫道:「周兆祥的兒女,活在外界的奇怪目光。」
今天,周兆祥的兒女年近三十,他親筆寫下感觸:
「我非常以我的兒女為榮,因為他們活出了自我,生命有方向,生活有品味,相當綠色,足為新一代的榜樣;即使不是直接參與綠色運動的推廣工作,也是對人間的美善祥和貢獻不少呢。
女兒醉心搞編舞、演劇,做教育工作;兒子任國際學校助教,同時在大學攻讀教育文憑,閒來玩音樂。
相信他們現在很明白爸爸在做什麼、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我們的家與人不同,也習慣了這種自家獨有的次文化囉。」

最難得的,是周兆祥的妻子,多年來一直牽着丈夫的手,走着走着,懶理別人。周兆祥的路,有妻有兒陪他同行,其實一點也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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