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時事新聞是一齣可被隨意控制的 DVD長篇劇集,且讓我們按一下手上的遙控器,把片段倒流設定於9月18日的那個時間點,場景是中文大學﹕唐英年於演講後回應提問,當有人問及關於菜園村的收地爭議,他擠起例牌笑容,結結巴巴地覆述「興建高鐵是為香港整體利益覑想,所有人都應該協調配合」之類例牌答案,但在過程裏,把「菜園村」錯說成「草園村」。
坐在他身邊的蔡子強是一位耿直君子,坦率地糾正他的語誤,然而語音未落,唐英年司長再度誤「菜」為「草」,令蔡先生一時之間不知道應否再度糾正,表情略有尷尬。
從細處看,這場景可以只是演講裏的一段小到沒法再小的詼諧插曲,枝節末流,笑過即算,若往大處看,見微知著,我們難免暗暗懊惱,怎麼一位司長連一個近來這麼重要這麼關鍵的地名亦沒法記住,在他心裏,到底有沒有這條村的位置、有沒有村內居民的重量?是否在高官的眼裏,任何村落甚至任何空間都只是其「N 大建設」藍圖上的一個小圓點,只要喜歡,只要高興,大筆一揮,畫幾條直線橫間,即可憑藉「發展」之名把圓點左遷右拆?在高官的眼裏心裏,到底有沒有「人」這個字?
或許正因根本沒把「人」放在眼裏,高鐵方案打從開始即沒認真對村民進行聆聽、游說、溝通,即如菜園村關注組在回應聲明所指,「菜園村逼遷問題源自行政當局對新界鄉村非原居民社群的漠視,把他們當成可以隨便驅趕拆遷的二等公民。 廣深港高速鐵路在刊憲前,政府只跟被原居民壟斷的鄉事委員會磋商,將車廠選定在石崗菜園村興建,被逼遷的菜園村非原居民卻一直蒙在鼓裏,連最起碼的資訊也缺乏(現方案只有非原居民被逼遷)。這種不平等待遇,是日後菜園村民激烈抗爭的重要原因。」
是次菜園村抗爭的總口號是「不遷不拆」,背後展現的恰恰是行政官僚所一直沒法了解或即使了解亦不願認同的生活價值,那就是﹕人與土地的依附共存。人,生活在土地上面,每天24小時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跟土地進行對話,土地絕對不止是只供買賣流轉的「空間」(space),而更是被灌注了個人意義的「地方」(place),唯有認同這點道理,行政官僚在開展任何所謂規劃以前才會把人及其跟土地之間的對話內涵盤算在內,反之則只把所有規劃流程化約為「有待解決的技術問題」,只重「價格」,不問「價值」,終令「價格」與「價值」赤裸裸地對抗相爭,煮鶴焚琴,兩害雙輸。
這當然不是什麼抽象的哲學思考而具體的實踐結果。 英國社會學家紀登斯 (Anthony Giddens)在近著《氣候變遷的政治》裏論及蔓延全球的新社會運動,清楚指出「人地相宜」的價值觀是過去20年的復興產物,其有兩大實踐源頭,一是風起雲湧的綠色保育潮流,另一是殊途同歸的身分認同政治,兩者互相衝激碰撞,驅迫現代人重新思考生活與土地之間的共存意義。土地,是腳下踏足之所,是實實在在的起動原點,亦是生活意義的承載和創造場域,任何對土地的冒犯便是對人的冒犯,同理,抽離了人而談土地,意義亦不存在。
香港的新社會運動並未自外於全球洪流。遠的不說,過去數年,在香港出現的一連串社會抗爭皆跟「人地相宜」有覑深刻而直接關連,從保護維港到守衛利東街,從哭喊天星到憤怒皇后,從呼喚一間舊戲院到哀悼一座舊街市到想像一片西九龍,愈是跟土地相關的荒誕官僚作業愈容易激發吶喊情緒,也愈得到年輕世代的動員支持。且看數天前的「千人怒撐菜園村」,現場有七八成是20來歲的年輕人,儘管他們可能一輩子從未耕過半分鐘田甚至根本不分辨果菜品種,但他們已經懂得並且珍惜土地的生活意義,不再天真地把「價格」直接等同於「價值」。(我常直覺懷疑年輕人的「土地意識」或跟愈趨頻密的街頭遊行頗有相關,甚至亦受愈來愈多的「行人專用區」滲透影響。唯有慣於把腳踏在馬路之上,才會感受到土地的實在意義。Take back the street,土地不止可供匆忙路過,亦可供緩慢地蹓躂使用,可用來遊戲、抗爭、生活,建構自我意識。 這是另一個有趣的分析題目,有機會細論。)
「人地相宜」的實踐行動除了反映於菜園村抗爭,其實亦隱約現身於其他議題之上。如果菜園村事件象徵覑「村民與土地」的價值辯論,中產階級對於高昂樓價的焦慮吶喊便是「住民與居所」的自主爭奪,至於號稱建構什麼什麼「N小時生活圈」的高鐵計劃則將牽動「香港與大陸」的關係重組;這三項近來最受關注而且緊緊相扣的社會議題無不涉及香港特區作為「一個地方」的多元意義詮釋。是的,近數年來的一波新社會運動或可稱為「土地意義重整運動」,它遍地開花,卻又源於這樣的核心思考﹕土地不僅僅是商品,它不僅僅有價格,更有意義。
至今為止,這樣的思考方式仍然沒法被政治黨派或行政官僚所妥善應對、吸納。後者一直在「價格漩渦」裏深陷打轉,故難在「人地相宜」的意義立場上跟新世代展開對話;前者則仍被困限於「有普選,or 冇普選?」的舊政治生死對決力場之內,面對新世代,竟是如此蒼白無力,因此也公平地愈來愈難得到新世代的效忠支持。
就社會運動的性質而言,香港是「成熟」的社會,而且奇怪地,愈是年輕,思維愈是「成熟」、愈能貼近全球趨勢。反而常以「我也曾年輕激進過」為榮的政治人物和行政官僚似皆鈍化,眼中除了dollar sign, 沒有其他——他們還連「菜」和「草」都分不清呢。
一個電台節目與一場民主抗爭運動/文﹕馬家輝 ——兼論泛民總辭的行動五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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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RTHK 也可以是中國的公共廣播
香港電台一直聲稱「正在公共廣播」,平常大家或許沒有太大感覺,可是一旦出現重大的社會爭議,譬如最近的政改諮詢和5區總辭,聽眾便會特別感恩於RTHK所提供的討論平台,試想如果沒有這個百花齊放的公共空間,僅靠其他商業頻道的支離破碎甚至偏頻設限的節目時間,香港市民極不容易對此事在大氣電波作出意見交鋒。
梁家永和周融的《千禧年代》上兩周便撥出特別時段,一連五天就此議題舉行烽煙大會,一方面請來各黨各派的各路英雄現場候教,另方面開放電波歡迎市民 聽眾來電質詢,在表達意見時,有人溫文,有人激昂,但都認真對待政改,這正是香港言論自由核心價值之可愛可喜,我們難以想像在中國大陸,在胡錦濤或 溫家寶作出了政策宣示後,CCTV或中央廣播電台能讓中國老百姓烽煙回應。RTHK網站在內地被封殺多年,但最近幾個月突然重見天日,能被內地網民收聽直 播或節目重溫了,劉延東此番來到香港沒有跟泛民陣營公開見面溝通,沒關係,如果她及她的中央同僚真的有興趣了解香港政情和民心,大可返回北京上網常聽香港 電台,說不定比花錢派人長途跋涉來港更為有效而且有代表性。
由這角度看,香港電台所做的「公共廣播」其實有兩層意義﹕一是「香港的公共廣播」,針對香港市民而設;二是「中國的公共廣播」,針對內地與香港的溝通交流而設。明乎此,既然曾蔭權已經決定讓RTHK「升呢」承擔公共廣播重責,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地有地,廣播處長麒伯便應調撥合乎比例的資源給普通話台,讓普通話台除了文娛戲曲亦能兼顧時事國事,讓RTHK在兩個層次上皆能勝任出色,讓香港的輿論智慧成為推動中國進步的其中一個火車頭。
某天早上於開車途中收聽《千禧年代》的政改專輯,其中一位嘉賓是自由黨的劉健儀,用一些我完全沒法明白的所謂邏輯來替功能組別的「代表性」護航辯護,正當我聽得一頭霧水兼呵欠連連,一位市民的烽煙意見令我騎騎聲笑出來,幾乎笑得抓不牢ɜ盤,跟另一輛車發生擦撞險象。
2.劉健儀到底代表了誰?
話說該市民劈頭讚了一句劉女士「你在立法會做 得好好呀」,劉女士正欲用喜悅的聲音回應多謝,聽眾接下去說的卻是「之但係你唔代表我喎!我係航運界的打工仔,但我冇份投票選你出鈬,你代表鮋只係該界別 鮋大老闆和大企業喎……」。慘遭駁窒,在咪高峰前,劉女士即時吞了一下口水,把那句已經說到了紅唇旁邊的「多謝」吞回肚內。
然而劉女士畢竟是見過場面的政治人,不會吃悶虧,吞完口水立即把聲線抬高八度反問聽眾﹕「你對我鮋政見有乜意見,唔該你具體講出鈬!如果你有意見,唔該你打電話去我議員辦事處講清楚!」
兩人舌劍唇槍了十秒鐘後,節目主持人出面打圓場,聽眾掛斷了電話,劉女士則繼續坐在咪前發言,而在該輯節目內,另有烽煙聽眾表示贊成取消功能組別,她竟責怪對方﹕「你一定係聽得梁家傑講太多№。」
是日梁家傑亦在現場,稍後回應了一句,「支持普選只是基本常識,唔駛聽梁家傑講№都明白……」。
聽到這裏,我把車子駛進了停車場,由於接收不良,聽不下去了,但已實實在在地感受到這樣的公共廣播非常具備娛樂性和啟蒙性。
娛樂性也者,在於節目充分展現了香港各階層在語言交鋒上的機智與幽默,正言反說,長話短說,三言兩語即能把自己的政治理念和品格修養展露無遺,不像內地的時評節目,內容必是溫吞的,修辭必是刻板的,總能市民聽得有胃病。
啟蒙性也者,在於輕輕鬆鬆的語言交鋒即可令人深刻明白,為什麼不應再讓香港立法會存在功能組別,若論代表性,功能組別再怎樣選來選去都只是小圈子選舉而沒法符合普選之名與之實,拜託,當連唐英年如 此保守被動的政治人都認為現存的功能組別不符合「普及」和「公平」原則了,其他人還有什麼好異議呢?難道你自認比唐英年更保守、更被動?而也正因功能組別 只代表小圈子利益,選出來的議員才有膽量和氣焰左一句「唔該你打電話去我議員辦事處」、右一句「你一定係聽得梁家傑講太多№」,完全不尊重普羅市民的獨立 判斷和人格識見。
由這角度看,一連五天的《千禧年代》雖然讓左中右各派意見都有表達機會,但由於保守分子在發言時通常自曝其短到不得之了,如果有聽眾一連聽足五天, 很容易被其惹怒而由不支持5區總辭而變成支持、由不反對政改方案而變成反對。也只好如此了,否則再讓立法會「功能」下去,再讓小圈子選出一批又一批或根本 不去開會或即使去開會也不發言或即使發言亦是胡言的功能代表,香港實在再無資格自稱文明進步的「國際城市」了。
3.所謂「變相公投」的行動五部曲
有聽眾打電話到《千禧年代》自稱泛民擁躉但反對5區總辭,認為風險太高、回報太低,划不來。主持人問他,反對總辭是一回事,但如果總辭成事,你閣下會否投票支持泛民?
聽眾斬釘截鐵地回答,會,當然會,不可以見死不救嘛。
若類似的「泛民心理」具有代表性,不管坊間目前的民意調查反映了香港市民如何不支持總辭,一旦總辭去馬,泛民的得票風險不一定如想像般高。因此,應 該有人做做調查,別只看民眾贊不贊成總辭,要更具體地看看民眾(尤其泛民支持者)會否在總辭成事後投票支持。這才是重點。選舉確如戰爭,不願上戰場是一回 事,臨到開戰了會否全力打仗又是另一回事,這就是我在上周欄內所說的,「補選是爛仗一場,打不打都艱難,這正是香港人的悲哀」。
好吧,如果真的打得成這場仗,泛民應該如何提高勝算?推動政改有由特首向人大提案到再由特首向人大備案的所謂「五部曲」,其實,推動「變相公投」亦應有五部曲,缺一不可﹕
一、要有具體而務實的所謂「公投議題」,絕對不能抽象空泛;
二、要有最具戰鬥力的人選,絕對不能讓二線人物濫竽充數;
三、要修補這陣子的內鬥傷痕,絕不能以分裂的泛民山頭對抗團結的建制集團;
四、要對2017、20年的路線圖提出具體的建議,也要對2012 的政改方案有最務實的建議;
五、要在總辭前後鼓動民心民情,元旦大遊行固然非辦不可,但這只是例牌菜,或可考慮長期輪流絕食以示悲壯,我絕非有意鼓吹泛民做絕食烈士,只是既然 泛民口口聲聲指這是「民主關鍵一仗」,便應做出民主抗爭運動的壯烈姿勢,香港的後生仔女連保衛天星皇后都敢絕食,你們保護香港人的普選權利,還有什麼好 怕?